在金坛,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用两种方言交流,一种是江淮官话,一种是吴侬软语,操双语者比比皆是。初到金坛的外地人大抵都会诧异,两种方言是如何并存交流的?金坛方言的这种独特构成曾经吸引了海内外语言学者的 金坛处于两大方言------江淮官话和吴方言的分界线上,两种系属、语音截然不同的方言在这里交汇,犬牙交错却又泾渭分明。一种是“金坛本地话”,属于吴方言太湖片毗陵(常州)小片,多分布于县域的东部地区;一种是“江北话”,属于北方方言中的江淮官话洪巢片,多分布于县域的西部地区。从方言图上看,金坛的江淮官话区犹如一只巨大的触角,深深地嵌入吴方言的领地,在吴方言的腹地洒下星罗棋布的方言岛,并汇织成一个江淮方言的大半岛。这个半岛只在正西面与同是官话区的句容方言相连,而北、东、南三面被吴方言紧紧环抱。如此不同寻常的方言分布究竟是如何在金坛形成的?又存在怎样的历史演变?本期,我们共同 从吴音到淮韵 金坛———典型的江南小城,文人墨客的笔下,少不了对金坛吴侬软语的描绘,段玉裁的外孙,着名文学家、思想家龚自珍在《金坛方言小记》()一文中明确记载了当时金坛方言的吴语属性,“人”曰“宁”,“不”曰“弗”,清清雅雅,仿佛把大家带入了一个莺歌燕语、如诗如画江南水乡。时间的画卷向后翻转了四十年,这个原本吴侬软语的江南小城却已是淮韵声声,间或各音杂陈,从人到言,无不经历了一场翻天巨变,而导致百年金坛方言巨变的,就是那百年前发生的一场战争,和随之奔涌而来的浩荡移民。咸丰十年(),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邻近各县皆被太平军占领,而金坛孤城坚守达三个半月之久,城破后,太平军进行了大规模的屠城,且屠戮比它处尤为残酷,当日血流满城河,城民死者十八九。 有诗为证,晚清学者于桓《金坛围城记事诗》记载了这次围城事件:福地缘何福未钟,惨遭兵燹劫重重,杀尸七万有谁封……试向东南城上望,村乡何处觅康庄?据民国《金坛县志》记载,战后“乡之遗民不及三万,城不及三千”。即以3.3万计,仅为战前人口的4.7%,战时人口损失66.7万,人口损失率超过95%,冠绝苏南。残酷的战争使得一些家族几成绝户,如上城费氏合族子孙十仅存一,儒林储氏仅存三人。 正如于桓所述,昔日人口稠密、繁华热闹的江南水乡,竟是十里无人户,百里无炊烟,“村乡”无处“觅康庄”了。甚至战后十余年,仍是户口百不及三,荒田垦不及半。清廷为扭转此种困境,于同治五年()谕令各省招垦荒田,各州县先后设立“劝农局”、“招垦局”、“开垦局”等机构,负责招垦事宜。苏、浙、皖三省积极鼓励外省、外府县农民前来就垦,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一场长达半个世纪的大移民运动在苏南、徽南、浙北的大地上展开了。金坛县当局以地广人稀、田园荒芜为由,前往苏北各县招抚良民,前来垦殖,之后他省移民亦纷来垦殖。在苏南地区,此次移民一直持续到民国年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份调查报告中写道:“生长在江南的儿女们……又年年看见许多江北人来到各县的乡村,开垦荒田或是佣工,盖起一二间草棚子与江南的清秀丰腴的田野以一点可怜的点缀。” 仅仅数十年间,苏南西部、安徽东南部、浙江西北部就遍布着苏北、河南、湖北等11省的广大移民。截至宣统三年(《近代苏浙皖交界地区人口迁徙研究(-)》),苏南七县,安徽宁国府、广德州,浙江湖州府等苏浙皖三省交界地区共迁入移民万多人,占当时本区人口的58%,构成了本区人口的主体。随着移民的大量涌入,金坛县客籍倍于土着,田亦客籍为多。年12月,陈午生的《金坛溧阳雇农生活之调查》显示,当时,金坛外籍雇农占77%,本地雇农占23%,外籍雇农是本籍的3.3倍,由此推算,宣统三年(),金坛人口共约22.7万,移民及移民后裔约17.5万。 其中外籍雇农高达77%之多,而其中来自苏北的又高达62%,人数占绝对优势的移民方言极大地冲击着本已孱弱的吴方言,这就一举奠定了金坛的方言在年后由吴方言往江淮官话的转变;并在之后几十年的时间内,因为移民人口的绝对优势而使移民方言(江淮官话)演变成为金坛的主流方言和交际用语,而原来的吴方言逐渐退缩到城郊和东部乡村,成为家庭用语。 游汝杰和周振鹏的《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指出:“移民史可以用来解释方言的部分成因,反过来方言现象可以为移民历史提供重要佐证,两者关系极其密切。”根据移民方言普遍规律,移民方言要完全取代原地方言,移民数量必须占据90%以上的绝对优势,要和原地方言长期并存,至少要占75%以上的人口优势,从百多年后今日金坛两大方言并存的现状来看民国初年调查的移民数字,高达77%为外地移民,无疑是相互映证的。在此次太平天国后大移民中,和金坛一起由吴语变成北方系语言占优势的邻近城市还有宣城、广德、郎溪、宁国等地。 移民迁入金坛后,因生活贫困,往往搭盖茅棚居住,随着人口增多,渐成村落,即以××棚命名村落。据《金坛县地名录》收录“棚”、“棚子”命名的村庄个,其分布大体以漕河为界限,东部51个,西部个,明显东少西多的态势,说明外来移民更集中分布于县境的西部、西南部分,这也充分印证了今天金坛的淮语在县域境内分布西多东少的态势。 吴语再度复兴 年,金坛由镇江地区划归常州市管辖,金坛从此结束了受辖于镇江的千年历史而转属常州,这看似行政区划的变动却对方言演变起着相当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镇江城区方言早在东晋时期的大移民中就和南京城区一起由吴方言区演变成了官话方言区,与金坛的吴方言不同,但与金坛的淮方言相通,这也是金坛方言在太平天国大移民后,由起初的各音杂陈,到迅速融合成以淮语为主体的“江北话”并成为金坛主流方言一个重要原因。虽然苏北移民占据了人口优势,但此时的北方移民已不是东晋时期,他们在经济文化上并不占优势甚至居于劣势,这时,决定方言演变的三大要素,人口、政治、经济中的政治要素就发挥了巨大作用。特别是在普通话远未推行的年代,占尽经济、文化、交通优势的府(州)级治所的长期管辖,导致下属各县方言向地级治所的中心方言靠拢是一个典型的语言规律。今天,江苏吴方言的分片基本都与历史上长时间的府辖区域高度吻合。像江阴、宜兴、甚至长江以北的靖江现在都不属常州管辖,但方言却属于毗陵(常州)小片,盖因历史上长时间都是常州府的辖区。 常州一直是吴方言的重镇,虽也经过北方移民的多次洗礼,但吴文化始终根植在这片土地上,并对周边地区吴方言的延续和发展起到了相当的稳定作用。历史上丹阳、武进都曾经有过大量的北方移民,方言也一度芜杂,但最终还是吴方言占了上风,这在南方方言和北方官话的竞争中是并不多见的反例。同样,这种力量也影响着与常州毗邻的金坛东部区域,使得金坛西部和城区在迅速淮语化的同时,东部仍然可以与吴方言的腹地保持交流,并在相当程度上吴化着金坛东部各乡镇定居的大量北方移民。 更为重要的一个趋势是,几乎在地改市的同时,中国千百年来最大最快的城市化进程开始了。金坛城区从年的不到3万人迅速增长到目前的近20万人,东部吴方言区的大量人口迁入城区,不断改变着城区淮语占优势的状况,原来城区的3万人口显然无法作为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去快速同化纷至沓来的数量远远超过原有居民的“新居民”。而常州作为金坛的上级治所和最近的中心城市,无论在经济、新闻媒介、还是日常事务的交流中都对下级县市起着相当的导向作用,方言的影响也不例外。作为上述变化的直接反映就是1990年代以后,江北话(江淮方言)作为金坛城区乃至全县的通用语,本地话退缩成为乡村和家庭用语的趋势在不断弱化甚至停止,吴方言在各个大众场合重新登堂入室,那种说本地话(吴方言)会被讥笑为乡下人的日子越来越淡出人们的记忆,这个趋势在近十年的演变中越发明显。 吴风淮韵的未来? 金坛两种方言的分布态势可谓相互纠缠,犬牙交错,就算用表现力最为直观的方言地图也难以将之完全区分开来。因为即使在吴方言势力最强的东部县域,仍然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江淮方言岛。同样,在西部江淮方言的势力范围,也有一些孤岛坚守的吴语群落。城区方言曾是县域内最大的江淮方言岛,从现在来看,却更像一个日益发展中的吴、淮双方言区。 据-年的中美合作研究项目《江淮官话和吴语的边界研究》所述,金坛的两种方言尽管在分布上异常复杂,但在语音上却各自保存得十分完整,绝少出现混用,界限异常分明。这点几乎不同于江苏境内其它所有吴淮分布界线上的情况,无论是溧水、丹阳还是南通,它们都有一条明显的方言过渡带,在这些过渡带上,吴、淮的优势和成份依次递减或递增,这是相当长时间交融和接触的结果。从这点来看,金坛的方言特点显得尤为不同和年轻,但不同代表各自的特色,年轻蕴藏融合的潜力。 在金坛方言的百年竞争和转换中,吴语、淮语可谓是各领风骚、几度春秋。在未来的语言演变和竞争中,金坛方言又将走向何方?是向普通话这个大趋势靠拢?是本地吴语在经济人文的强势背景下继续复兴?还是会相互交融,演变出一个亦吴亦淮、吴风淮韵、兼容并蓄的特色方言?也许这些只能留待我们的子孙去实践和书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金坛两种居民各自语言文化的百年坚守和弘扬中,都已充分展示了各自民系文化的特色和精髓,证明了各自民系文化的内涵和博大。这对于整个金坛,对于金坛人,对于金坛人的子子孙孙,无疑都将作为一笔巨大的财富永久流传,金坛的方言与文化也将在这兼容并蓄、博采众长中不断升华! 赞赏 |